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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承與變革:工藝美術與新時代中國設計學——訪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校長董占軍

發(fā)布: 2024-12-02 14:05 | 作者: | 來源:

編者按: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是目前國內獨立設置的公辦藝術院校中唯一的設計類大學,以“天工開物、匠心獨運” 為校訓,以“設計服務社會,設計引領生活”為目標,構建了以設計和設計學為主導的學科體系。2024年5月16日,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國設計藝術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現狀評估及評價標準研究”課題組成員、青島科技大學教授,我刊特約撰稿人石晨旭就這一問題邀請到山東工藝美術學院院長董占軍進行了專訪,以期了解山東工藝美術學院設計學學科建設的歷史以及董占軍教授對當下技術新進展的觀點。


董占軍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校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首席專家、教育部高等學校藝術學理論類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全國藝術專業(yè)學位研究生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

石晨旭 青島科技大學傳媒學院副院長、教授,山東省泰山學者青年專家。研究方向:設計理論與設計史。


石晨旭:在您看來,工藝美術學和設計藝術學這二者的核心差別體現在哪里?如在課程設置、專業(yè)理念和學科體系上有什么不同?二者是否應該做嚴格的區(qū)分?

董占軍:工藝美術和設計藝術學的核心區(qū)別在于兩者面向的生產方式不一樣。一般來講,工藝美術對應的是傳統(tǒng)的生產方式與手工的生活方式,設計的概念則面向機械化大生產,是針對機械化、批量化生產的。比如陶瓷的生產,針對批量化生產的陶瓷,我們就把它納入到設計的部分,傳統(tǒng)的手工生產就納入工藝美術的范疇。從它們的本質上來講,都有著創(chuàng)意的成分,那么創(chuàng)意如何實現呢?工藝美術用手工的生產方式和相應的材料進行表現,設計的對象則面向機械化生產,手工和機械化就是它們的區(qū)別。

學科體系建設體現了中國設計學發(fā)展的歷程,整體上可以分為工藝美術、藝術設計、交叉學科設計三個階段。學界一般把百年中國設計教育的探索進程分為五個時期:第一階段,清末至新中國成立之前,是傳統(tǒng)工藝美術教育的分科與發(fā)展時期;第二階段,1949年至1978年,我國形成以工藝美術為主體的設計教育一元格局;第三階段,1978年至1998年,從前一階段的工藝美術為主向多元化設計教育發(fā)展;第四階段,1998年至2011年,中國特色設計學科專業(yè)教育體系的形成;第五階段,2012年以后,設計學從交叉探索到成為獨立的交叉學科。

再往規(guī)模學制之前探索,整體來講,可以把它歸為以工藝美術為主體的時代。中國古代也有設計,只不過是對設計的稱呼不一樣,概念也有不同。以服務生產為主的設計,這是從西方傳入的一個概念,即“De s i gn”。中國古代也存在以服務生產為主的設計概念,只不過說法不一樣。比如設計制作者,中國古代多以“工”稱之,《考工記》篇首提到:“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边@是中國古代設計的概念,它和面向服務生產的設計概念不同。在手工業(yè)時代,設計、生產甚至消費往往是一體的,設計構成要素包括了設計制作者、設計使用者、設計過程、設計結果,以及設計活動所處的自然、社會與人文環(huán)境等。

現在的工藝美術和設計藝術學,在課程設置與建設理念上不易做嚴格區(qū)分。由于形成的背景不同,二者的概念有所區(qū)別,可以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進行區(qū)分。但就教學方式或者課程設置而言,二者是有交叉的。比如,批量化生產的工藝美術與手工制造的工藝美術,它們的課程區(qū)別主要與培養(yǎng)目標有關。至于現在設計要不要再研究工藝美術,當然要研究。比如工藝美術發(fā)展到現在,有的使用的是現代新型材料;新型材料本來是面向工業(yè)生產的,但它又是以工藝美術為創(chuàng)作方式。

石晨旭:您曾提出“應著力實施工藝美術產業(yè)數字化戰(zhàn)略,賦能工藝美術‘數字化研發(fā)+生產+傳播’的全產業(yè)鏈發(fā)展”。山東工藝美院這些年在工藝美術、民間藝術方面開展了重要的整理和研究工作,那么,這些學科如何應對人工智能背景下學科建設的挑戰(zhàn)?如何保持自己的特色?

董占軍:民間美術也好,傳統(tǒng)工藝也好,或者是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也好,如何在人工智能中充分體現,關鍵是如何把它建設到數字基因庫里。人工智能最本質的要素是基于設計的基因庫,它把設計的元素納入到基因庫里,使用算法建立一個設計元素的大數據。我們給人工智能一個概念,它能對應到相應的基因庫數據。比如我們提出“濟南的冬天是什么樣子”的問題,它就能根據濟南的一些事物建立起基本的元素,包括典型的風景與人情,然后生成類似的圖片。那么如何真正體現濟南的冬天,就需要基因庫里有足夠豐富的設計元素。人工智能要想有中國特色,豐富的原料庫是關鍵。比如說龍,如果我們不把中國龍的概念納入到數字基因庫里去,那人工智能理解的就是西方的龍,而西方龍是一個邪惡的形象,它永遠無法體現我們中國龍的含義。因此人工智能對設計學科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如何充分建立基因庫。

再就是人工智能和設計師之間的競爭。人工智能解決了大量的重復性勞動,大大提高了效率。你給出一個關鍵詞,它會提出各種設計方案。如果基因庫的建設足夠充分,普通人很難區(qū)分這些方案是人工智能設計的,還是設計師設計的。從設計的職業(yè)角度講,它對設計師特別是一些從事重復性勞動的設計師沖擊很大。當然,人工智能再發(fā)達,最本質的還是“人”,我在此舉一個藝術史上的例子。16世紀,在顏料適合寫生之前,很多繪畫都是用于畫像。適合戶外寫生的顏料逐漸出現之后,才涌現了大量的風景寫生繪畫,也就是再現性的事物。攝影術出現之后,對西方傳統(tǒng)的繪畫觀念影響很大,另外它也輔助了繪畫的相應工作,傳統(tǒng)的繪畫和攝影并存了。在這里也可以類比人工智能和傳統(tǒng)的設計,二者也是這樣的狀態(tài)。某些工作是完全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的,與此同時傳統(tǒng)的設計行業(yè)又出現了新的需求,其中最大的需求是基因庫的建立。

我們學校的潘魯生民藝博物館開館之后,如何在現代設計中發(fā)揮作用?我們要重視這種傳統(tǒng),將中國設計學中的造物智慧納入到現代設計中。2023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在全黨大興調查研究的工作方案》,由此我聯想到設計師應該做田野,這個田野不是傳統(tǒng)民間田野的概念,也包括對概念的田野挖掘,從民間發(fā)現智慧。我要求研究生收集100個貼近民間的典型案例,即是一些看似不像設計,但又很有用的工具,從中可以啟發(fā)我們設計和創(chuàng)造一些新物件。比如我們民藝博物館里有一個椅子,拆開它就是個凳子,這種轉換現在已經廣泛應用了,網上銷售的相關產品也很多,我把它寫入了一部高中教材。民間類似的智慧有很多,比如在農村給植物撒肥料,離植物過近的話,就會燒死植物,必須要有一定的距離。手工種地的人怎么辦?老百姓有智慧,他們把瓶子底割掉,上面插根桿,用瓶子把植物一扣,嘩啦撒一把之后挪走,正好撒在植物周邊,而且有個距離。像這種智慧需要從田野里來,這是老百姓的智慧,相關案例會激發(fā)設計師的靈感。好多靈感來源于民間,同時靈感也具備典型性,設計也是同樣的道理。否則的話,從工作室到工作室的創(chuàng)作,不一定適合于生產生活一線,藝術家經常走田野,了解生產方式還有生活方式,這點我覺得很重要。至于如何保持山東工藝美術學院的特色,就是為基因庫建設注入田野里發(fā)現的新東西,由此形成的基因庫也自然具有我們的特色,這也是人工智能和手工的融合。

石晨旭:在您看來,是否存在“中國設計學”?如果有的話,與西方國家相比,中國設計學的發(fā)展道路有哪些獨特性?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設計學科評價體系應該從哪些方面著力?

董占軍:這個問題我很感興趣。有關“中國設計學”的概念有很多,我在相關文章中也提到了,比如柳冠中立足人、事、物三者關聯提出的 “事理學”理論、潘魯生提出的“中華傳統(tǒng)造物藝術體系”、鄒其昌團隊提出的“中華考工學”以及吳海燕團隊提出的“東方設計學”等。應該有“中國設計學”這個概念。為什么這樣講?因為中華文明是世界四大文明中唯一延續(xù)至今的文化,而且現在仍然生生不息。為什么會有這種現象?有兩個原因非常重要,一是我們特有的一直傳承的漢字,在四大文明的文字中,目前唯一廣泛使用的只有漢字;另一個就是我們有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比如現在讓印度人講自己的古代故事,他們沒有這樣的傳承也就無法講述。這也與中國特有的生產生活方式有關。中國有著悠久的農耕文明,最近幾十年來完成了西方幾百年走過的歷程,這恰恰是中國農耕文明的生產生活方式受到巨大沖擊的時代。設計是服務生活的生產方式,設計師服務生產生活與人的審美觀念相關,與獨特的中華文明相對應,我們也應該有中國設計學這個概念。

可以從歷史和現實兩個方面去探討中國設計學。從史學的角度看,中國設計學應該涵蓋中國設計史學、設計思想史、一般設計史、中國設計與生活方式等幾大部分。最近我們學校出版了一部主要研究中國設計與生活方式的著作,從其中可以看到,中國特有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文化,已經為中國設計學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從現代的情況來講,中國是世界上工業(yè)生產總值最大的國家,是西方七個發(fā)達國家的總和,而且我們有最完整的工業(yè)產業(yè)鏈,這不是現代設計嗎?中國設計學是存在的,只是可能德國以汽車設計為主,日本以家用電器設計為主,而我們中國設計各個行當都有。

中國特有的審美觀念,與思想文化緊密相關,這是構建中國設計學非常重要的一個前提。現在的時尚設計之都,每年都會舉行時尚發(fā)布會。如果沒有中國元素在里面,往往這個發(fā)布會就有些黯然失色。另外,我們的年輕一代將中國傳統(tǒng)造物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之后,相關物品的消費量增長很大。以漢服為例,山東曹縣生產的漢服占世界漢服消費的70%,每年創(chuàng)造100億元的產值。借助自媒體,漢服文化在世界上迅速傳播,這讓在生活中穿得很隨意的西方人感到耳目一新,這就是中國設計學的新現象。至于如何上升到學科建設層面,我們可以去深入研究。

石晨旭: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國設計藝術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現狀評估及評價標準研究”重點強調對于評價標準的研究,那么,您認為評價三大體系的建設成果研究,應該從哪幾個維度來展開?

董占軍:構建中國特色的設計學評價體系,重點是其學科評價體系。設計學學科評價體系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教育部學位中心的學科評估體系,其指標體系涵蓋人才培養(yǎng)質量、師資隊伍與資源、科學研究水平、社會服務與學科聲譽等多個方面,除國家級的頂端成果外,還有省部級成果,并設置多處體現學校特色的開放性留白,采集的信息更全面和系統(tǒng);其計分標準是50%的客觀分數加上50%的專家打分。另一種是“軟科中國最好學科排名——設計學”,軟科排名主要考察國家級的頂端人才、項目、成果、獲獎以及高層次學術論文,缺乏對省級成果、項目、獲獎等的評價數據;另外,軟科不掌握國家保密的數據,比如新增國家級領軍人才,也就不將其列入評價指標了,但保留了以前國家公開的人才工程數據。

其二,消費和市場評價。即站在消費者的角度,從市場的維度評價。學生的生源質量、培養(yǎng)質量以及就業(yè)質量是評價的重要依據。消費者也包括學生,在第五輪學科評估中,針對“思想政治教育對學生的提升度”“學生課程與教學滿意度”學生對導師指導的滿意度”“科研與實踐訓練對學生的提升度”等指標在學生中作了網上問卷調查。設計作品的質量和效益是評價設計學的重要維度。以四川變臉技藝為例,通過將傳統(tǒng)工藝與現代設計結合,開發(fā)出了一摁一變臉的新產品,價格從幾十到上百不等,深受人們喜愛。

其三,“走出去”的全球化評價。中國特色的設計學評價體系要看中國設計在世界范圍被認知的情況。自媒體的迅速發(fā)展,有助于中國特色的設計越來越被廣泛認知。比如,咱們自己覺得并不起眼的山東生產的“三蹦子”小車,通過代購進入了美國市場,而且在美國鄉(xiāng)村非常受歡迎,竟成時尚。這看似是一個小的現象,但是值得關注。這就不能用單一的市場份額標準去評價它,還有個市場準入制度的問題。魯班鎖的市場也很大,而且因其拆開容易組裝難的和平內涵被選作禮物走進了聯合國。它有六塊或更多數量的零部件,把它拆開很容易,但把它組裝起來很難,體現了中國的設計智慧。現在我們正在研發(fā)各種小孩玩的、不同材料的魯班鎖,并致力于將其打造成中國的樂高。就這一點,就可以討論如何構建中國特色的設計學,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點,以點帶面,不能只停留在純粹的概念層面。

石晨旭:新版學科目錄中分別設置了“設計(專業(yè)學位)”和“設計學(交叉學科)”,您認為二者在培養(yǎng)和定位上應該如何區(qū)分?您如何看待跨學科性在設計學中的作用?在與其他理工類學科的協同過程中如何保持設計學自身的獨立性?

董占軍:這個問題其實挺復雜的,設計學科的設計史論、設計、設計學一分為三。我在同濟大學有個發(fā)言,講述的主要就是設計的概念。我想設計是無所不包,設計有界而無限。通過梳理我談的設計概念,你就可能把設計(專業(yè)學位)和設計學(交叉學科)區(qū)分開。我認為設計可以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與審美相關的藝術設計,它不是傳統(tǒng)藝術。第二類是與功能和結構相關的科技設計??萍荚O計就是要實現某種功能,比如穿的衣服要有耐寒的功能,這就涉及到材料問題;比如建造一定跨度的橋梁,就涉及功能、結構和材料問題,趙州橋可以通過結構設計實現那么長的跨度,現在大橋跨度更長。第三類是營銷設計,即市場如何與消費者打交道。再好的產品,如果沒人買也是不行的,解決這個問題的就是營銷設計。第四類是設計管理,即協同設計生產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這四個概念明確了之后,就能區(qū)分出專業(yè)學位和設計學交叉學科如何培養(yǎng)人才的問題。就交叉學科而言,就是要把不同學科專業(yè)整合在一起。

我們學校設有設計管理方向,該方向的課程體系是我硬生生琢磨出來的。2004年,我在人文藝術學院藝術設計學系任系主任,創(chuàng)建了設計管理方向。那基于什么判斷創(chuàng)設的呢?原來,我寫作2002年設計教育大辭典時,翻譯了大量的文獻。根據經驗,我把設計管理的課程一塊一塊分組出來,其實現在看來也沒有太大的變化。2012年,我到英國訪學之后,看了很多Design? Management方面的圖書,其實設計管理最早是從英國提出來的。設計管理理論是從典型案例提煉出來的。一個產品的開發(fā),從市場調研形成方案,到設計出產品,然后投放市場,配合相應的營銷方式,這整個過程就是設計管理。比如飛利浦推出剃須刀,先就市場需求進行調研,然后根據消費者的情況和刮胡子是什么樣的需求設計出一個概念,然后形成一種產品;產品形成之后,在市場上有個調研反饋,根據市場反饋進行改進,消費者也參與推進產品的改進,這就是一個設計管理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還要有計劃的廢止,就像摩托羅拉一樣,是美國有計劃廢止的一個案例。他們有三代產品:市場銷售一代,實驗室存儲一代,設計團隊正在研發(fā)的新一代,這就是設計管理。這跟設計有關系嗎?當然有關系,所以我把設計分為四類。設計無界,但是有類。不能說設計沒有邊界了,就把什么都納入設計了,不存在無所不能的設計,設計學交叉學科能解決所有的設計問題的說法是不對的。

結合設計學交叉學科的設置,可以就下一步招生做調整。現在我們學校的專業(yè)招生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藝術類的,就是需要考藝術證的學生。第二類是理論類的,過去也考寫作,現在是從普通文科招生;理論類的美術學、設計藝術學、設計管理以及廣告學的招生屬于此類。第三類是純理科生,城市規(guī)劃、建筑學、包裝工程屬于此類。過去,理科生也可以考藝術證,允許??嫉臅r候,可以考一門或兩門?,F在不允許??剂?,讓學生參加省考也不合適。所以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考慮擴大藝理融合招生,解決交叉學科的問題。什么叫藝理融合?比如工業(yè)設計,我們采取一半一半的招生策略,也就是一個班20個人,招10個或者15個藝術生,剩下的從高中招理科生,解決工業(yè)設計交叉學科的問題,當然在課程設置上要有所區(qū)別。我讀的大學是藝理融合班,我高中是學理科的,但是我大學就讀的專業(yè),既有理科生又有文科生,只是最后授予的都是理科學位,他們文科生對這一點就有意見。當時我們的課程設置是不一樣的,理科生要學計算機編程語言、離散數學以及力學結構等課程,文科生要學文獻檢索一類的課程。因此我受到啟發(fā),解決交叉學科的問題,不是交叉越多越好,而是從生源上解決藝理融合問題。在一個班內可以設定兩種課程類型,雖然不同專業(yè)背景學生的大部分課程是一樣的,但是也有部分課程有所區(qū)別。當然在課程設置上要有選擇的余地,學生愿意選也行,比如說文科生可以選擇理科的課程。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有效解決藝理融合的問題。